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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此间绿蚁,那儿黄酒

作者:徒留笑谈 返回目录

杨云策走到学舍前,发现院门大开,看到一个瘦小少年坐在门槛上,背靠上锁的屋门,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木轼还是在发呆着。


方才他去了趟怀风酒家,想验验齐宸那话的真实。


而宇文汜落这家伙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他只得看着面前方才悬挂好木牌匾的酒家,心有不忿。


“这家伙日日作那无良勾当,偏偏这么多年没有被抓住过。”


想起有次醉酒时,宇文汜落跟他吹嘘了几句,说什么他早些年时学了些术法,看得清前路,跟他作事,只好不坏。


结果被杨云策果断拒绝了。


此时门外,木轼一声呼唤。


杨云策抬头看去,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身子冰伛,瘦小,直僵僵的,两眼灰蒙,结着一层翳。


这便是杨云策熟悉的送信人,老黄。


老黄平时冷淡淡的,言语不多,杨云策算是他交谈得来的为数不多的人了,也还是不知晓老黄两眼瞎的原因。可就是这么一个盲人,两眼瞎的盲人,据说已经在宣州内送了十年信了,实属宣州内的一桩奇谈怪谈。


此时老黄手里捏着一封青色信笺。


方才杨云策在怀风酒家也看到了个同样的信笺,不过他没去碰。


此时他走出了学舍接过信,却见到老黄作了个举杯喝酒的手势,顿时笑着道“明了明了”。


老黄的日子除了送信基本就是在酒家度过的,送信赚来的银两都花在酒水里了,他尤其喜好绿蚁酒,杨云策闲暇时会陪他喝上几杯,但杨云策喝的是茶,滴酒不沾。


不久,城中一家朴素酒家里,杨云策搀扶着老黄入座。


三壶绿蚁酒,照常。


酒中漂起不太美观的酒渣,色绿且渣细如蚁。


老黄今日似是特别疲累,送到杨云策这家的信已是最后一家,所以他放宽心地喝酒。


他喝酒不讲究架子,将壶口对准嘴便是一阵咕噜咕噜地灌,直到面颊飘上两抹放在女儿家脸上才叫动人的浅红,他才猛地放下酒壶。


动作流利极其不像是一个盲人。


杨云策也曾想了解过他为何能像常人一般做事,但一直都只得到一句“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应答。


老黄摸了摸下巴,不常见地率先开口:“娃娃你学过武吗?”


杨云策笑道:“没学,也不敢学。”


老黄“啊”了一声,似是有些可惜般地抚了抚额头,“这样啊……老夫倒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听听不?”


老黄掂量了一下酒壶,还剩半壶酒。


杨云策看着手中的杯茶:“洗耳恭听。”


其实不管他说什么,老黄都会一根筋地讲下去。


老黄眯起本就看不见事物的双眼,似是回忆起了不知多少年前的青葱岁月:“我啊,年轻时碌碌无为,到老也只能苟延残喘。在我第一次捻剑时,已经四五十岁啦,没用的没用的。不过,相比于现在京都御书阁排出来的名声显赫的天下武评,那时候还有几位高人更加名动四方,说起来的也更加实在。”


杨云策听得半知半解,疑道:“老黄你还懂这些江湖事?”


“懂得懂得。”老黄憨憨地点点头,喝了口酒便继续讲道,“那时候啊,我最为敬佩的,便是那以二十出头的年纪便跻身高手名列的‘算甲’,当时天下不管有多少人学谶纬符箓亦或是纵横术,可都是一概绕不开躲不掉这座山峰,当时只要有他在,便无人敢自称算术超群。”


杨云策点点头,“听范先生讲过,似是这天下间唯一一位能同时精通武当谶纬和龙虎符箓的人,但也因此不被道教两大巨头所容。”


也有过一段青春岁月的老黄无限感慨道:“江湖代有奇才出啊,可那位算甲,简直可称怪才!据说那位年轻人行走江湖时,不仅算术超群,剑法也是傲视天下,风采更是宇内无双,那时候天底下哪有不痴迷他的女子。”


杨云策啧啧称奇:“这可不是比那些道教洞天福地中的书生更为厉害咯?”


“那些喽啰可入不了他的眼呐,”老黄终于喝尽了酒,“他走遍天下十道,战遍江湖客,连那百年必出奇才的上官族都被他摆了一道,这可不是那些死读书几十年的书生可比的。”


“看起来老黄对他挺崇拜的嘛。”杨云策乐道。


“我到了四五十岁第一次拿剑,就是托他的福,后来他销声匿迹了,我也没这个练剑的意气了,可惜的是至今不知他姓名。”老黄幽幽一叹。


他有些感慨,他并不是不见过那位算甲,反而有过很接近的渊源。


那时很偶然的,他和那位年轻人各执黑白,下了一盘棋。


他虽是大半辈子没碰过棋,但也想尽了浑身解数,硬是走了一个时辰,反而那位算甲不知怎地,出了好多式昏招,到最后才微微一收,一子定棋。


那也是他对于这位算甲唯一一次直接印象了。


只是他不知道,那位年轻人也是第一次下棋。


杨云策最后花了二两银子,叫掌柜的给趴在桌上熟睡的老黄披上一件单薄的衣衫。


一路回到学舍,他想了许多,但也提不起几分对于那位算甲的敬佩,反而对于那青衫仗剑有了些许兴趣。


“得叫齐宸那小子回去找找有没有什么练剑的法门。”


到了学舍他方才放心地拿起信笺拆着。


拆出来,看得字迹清秀,工整。


内容大体是谢家谢淮嵩公子要行及冠礼,发信以戒宾,日子便是在三日后。


想起那位跋扈的公子,杨云策不禁失笑。


但忽地,他一惊。


“不对啊,谢家邀请范先生是出席是正常,那宇文汜落又是如何拿到这信笺?”


……


此时,怀风酒家。


宇文汜落拆着信笺,面有喜色,嘴里念念有词:“这谢家及冠礼仗势不会小,想来也会有大鱼大肉可吃,再不济看看那些个靓丽娘子也是足够的。”


想起方才险而又险地从城里一户殷实人家中窃取信笺,他不得不佩服自个儿敏捷的身手与那趁着家里主人儿不在的天时地利。


歪着脑想了许久,他也只是摇摇头:“想来做人做事都得有个因果,拿了人家信笺,就得还去什么,可我貌似也无什么拿得出手的能让人家看得上的东西。我不拿的话,‘果’便是他们去那酒席享乐,拿了的话,便是我去,貌似也无什么差别,勉勉强强也是个因果,不想啦不想啦,玄乎!”


此时门外,走进了一人。


宇文汜落赶忙藏起信笺,正想招呼着上壶酒,却见到来者一袭青衫,浑身书生意气。


来者却不是范先生又是何人?!


宇文汜落一阵沉默。


范先生率先开口了:“你这煮了什么酒?”


宇文汜落撇撇嘴:“只剩些许浑浊黄酒了,恐怕你还不愿喝。”


“来半壶吧。”范先生道。


“只喝半壶,也真是你的作风。”宇文汜落道了一句,语气稍微有些挖苦的意味。


范先生眸子微微一凝,旋即也只得无奈地坐在了木椅上,“你这是特地为我留的吧。”


“你可别自作多情,我担待不起。”宇文汜落从里间拿出一个装酒葫芦,口不盖,只装半壶。


一人递酒。


一人接过。


宇文汜落也不坐,就在那站着,看着他喝酒。


范先生也出奇地沉默。


窗外莺啼阵阵,绿影摇红。


半壶酒很快完了。


“你说玄武当不当兴?”范先生忽地开口。


宇文汜落一笑,“那你觉得,大凉当不当兴呢?”


这时,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范先生的腰部微微透出点银光,一柄佩剑露出半截。


宇文汜落忽地一怔,旋即笑道:“好久没看过你佩剑了。不过数来,我也只是第二次看你佩剑。”


范先生不答,只是晃了晃空空的酒壶,面色平淡:“酒煮的不错,只是酒渣没去干净。”


“如今眼神不大利索了,不复当年了啊。”宇文汜落叹道。


范先生瞥了他一眼,看看窗外的莺,眉间柔和了几分,“世人只知当年‘算甲’豪言算无遗策,却不知生平唯一算漏的一卦,竟是如此狠辣。直使人心境破碎呐。”


宇文汜落眉头紧皱,手微微颤着:“你若只是来说这个的,便可以走了!”


范先生忽地大笑:“说不清的,自己的画地为牢误了多少个数?!年少意气风发时,一句句的宁可一去不回实在是轻狂。可如今只在心间飘荡的那空虚的不悔二字,却时时道着可笑。一生都没个尽兴,便如一剑都无个路数,只能锋笔起势,拙笔颤抖着收场。”


宇文汜落转头便走,也看不清脸色,“不送!”


范先生也不作停留,微微谢礼后转身走出了酒家,“当初那一卦,是时候补了!”


看着他愈行愈远,宇文汜落面色暗淡。


当初她也是这般看着人远去的吧。


不同的是,那时一人走,伤两人心,如今不管是谁回,都只注定形只影单。


年轻最为意气风发时,携剑而行,与她于槐树下遇见。夕阳衔山,她吹着一曲《如梦》缓缓而行。棋诏亭中,他舞剑,她却只挽起衣袖,琢磨着一盘棋,轻轻落下着一枚枚乌鹭棋子。


那时候他看不懂她,她也看不懂他。


如今他看不见她了,就只得在井边栽下一株槐树。


一生信卦的他,偏偏算漏了一次,亦是算漏了一次因果。


他那时算出的无结果,如今还真是无结果,不同的是,一个算天道,一个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