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从城外归来的阿尔托莉雅，跨坐在白色战马上，载着自己的新学生“乌洛波洛斯”，慢行在街道上。
后方单独一骑的莫德雷德望着本属于自己的位置，被某人霸占，嘴巴撅得老高，满脸不爽。
感觉到身后如芒刺背的瞪视，萨麦尔满怀歉意地投去爱莫能助的目光。
随即，那颗小脑袋又向后挪了几寸，继续探索山谷的深度。
两侧的柔软和十足的分量，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在这片远离喧嚣的宁静之中，萨麦尔的头脑似乎异常清醒和敏锐，对周围路况的感知，尤为清晰。
毕竟，任何的颠簸和起伏，都能通过马蹄，传导至骑乘者的身体上，并通过某两个坠物摆动的幅度，映入萨麦尔的脑海。
乐在其中的旅途，悠闲而舒适。
萨麦尔百无聊赖之下，放目四顾，欣赏着卡美洛沿途的风土人情。
由于象征年节的萨温节刚过，浓烈的节庆气氛尚未消退，如今夜幕初临，街巷中贩卖水果、糕点、玩具、饰品的摊位，比比皆是。
在萤石灯的映照下，夜色下聚会的居民们脸上，洋溢着热烈的笑容。
相比之下，由于遮掩气息的密咒存在，从小径之上骑马穿行而过的狮子王，身边冷清而孤寂。
没有一丝的注意，更没有分毫的交集。
这孤高的王与卡美洛的繁华，仿佛是两个世界的存在，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从丰盈的坠物之中，挤出脑袋，萨麦尔抬头望向阿尔托莉雅那淡漠静寂的侧脸，不知为何，心血来潮。
“陛下，我刚到卡美洛不久，好多有趣的事情，都没来得及体验，能陪我一起逛逛吗？”
“……”
一成不变的行动路线被打破，已经习惯了这种机械性安排的阿尔托莉雅不免蹙眉迟疑。
“就这一次！耽误不了您太多的时间，我听说今晚有凯哥和高文爵士值班，他们很可靠的，大不了在外面吃过晚饭，就回去。”
萨麦尔眼珠一转，借着孩子形态的天赋，无耻卖萌恳求。
阿尔托莉雅听到了某些关键词，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塞满魔兽眼球的土豆泥山，面色松动，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嗯…逛逛…也好……”
“对嘛对嘛，那里好像很热闹的样子，我们找个地方先把马安置好，一起去看看！”
早已摸清了这位狮子王唯一弱点的屑蛇，眼见奸计得逞，当即眉开眼笑地招呼着上套的阿尔托莉雅。
但果然，高文爵士和他那特制盘土豆泥的威名，一如既往地杀伤力十足。
下马安置坐骑后，萨麦尔不忘顺道叫上满脸不爽的莫德雷德，听到逛街凑热闹的邀约，某个叛逆的熊孩子，这才转怒为喜。
于是乎，古蛇笑眯眯地夹在中间，一手牵一个，走向热闹的摊位。
因为今天是骑术训练课，为了方便活动，阿尔托莉雅和莫德雷德都是一身便服，所以萨麦尔只是稍稍将他们身上掩盖气息的密咒，改变成了部分形象的术式，就毫无阻碍地混入了人流。
在常人眼中，她们不过是两个姐姐，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街上闲逛。
表演驯兽节目的马戏团、弹奏竖琴歌唱的吟游诗人、射箭套圈换取奖品的货摊，吸引了密集的人流前来观看参与。
不过，马戏团的表演，乏善可陈。
那些经受训练的动物，连芙芙都比不上，所谓的魔术展示，固然赢得一众普通人的喝彩与惊叹，但对于萨麦尔三人来说，那些连正式的魔术都算不上，最多不过是些“小戏法”。
吟游诗人口中的传奇故事，以及捏着嗓子唱出的曲调，同样没产生多少吸引力。
一方面，三人都是可以直接经历传奇的存在，另一方面，三人对唱歌这东西，多少都有些无感。
萨麦尔是听得多了，海妖、缪斯、乐神的调子，他都体验过不少，吟游诗人这点水平，属实不够看。
莫德雷德是没什么音乐细胞和爱好。
阿尔托莉雅的状态，懂得都懂，也不用多说。
一路走走停停，眼见被忽悠着逛街的狮子王眸中，阅尽沿途繁华，始终没能激起丝毫的波澜，萨麦尔心中不由泛起丝丝的无奈和挫败感。
不过，正当耐不住性子的莫德雷德想要掉头换条路之际，阿尔托莉雅却停驻脚步，以往淡漠的眸子，直勾勾地看向某处。
然而，那摊前挂着的“仅接待孩童，欢迎大人陪同”的标语，让骑士王脸上浮现出一丝失落。
萨麦尔的眼眸顺着狮子王的目光，落在那射箭摊位上，摆放在奖品货架正中的棕黄色狮子布偶，不由神色了然，上扬的唇角沁出一抹笑意。
果然，哪怕升格为神灵，灵魂的本质还是很难改变。
难得遇上这位狮子王感兴趣的东西，萨麦尔果断拉上阿尔托莉雅和莫德雷德，前往摊位。
老板面相虽然憨厚，但从摆出的标语来看，明显是个精明市侩的商贩。
毕竟，不列颠的神代并未消退，而且经历了百年的混乱，现在能活下来的，基本都会几手射术，射箭赢得奖品这种游戏项目，要是来考验大人，保证他亏到吐血。
热衷于追逐玩具，喜欢尝试的孩子，就没有了这种风险。
不过，凡事都例外。
装作一脸天真懵懂的萨麦尔，笑眯眯地趴到摊前，支付了费用之后，在老板一副看肥羊的眼神中，拿上竹子做的软绵绵的小号弓箭，对着货架上的奖品，就开始发起进攻。
啪啪啪啪！
在老板惊掉下巴的目光中，一阵疾风骤雨的攻势之下，软性箭矢箭箭命中目标，精准地将上面的几只大小布偶弹倒，几乎瞬间清空了整个货架。
“停，小朋友，你还想要什么，直接说好不好，我白送你们……”
眼见某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恶魔，意犹未尽地过来续费，老板当即满脸哭丧的表情，死死拽住萨麦尔的手臂，声泪俱下地哭诉。
“我全家老小，都指着这个开张呢。”
老板如此识趣，饶是萨麦尔有些手痒，也不好去以神灵的能力，压榨一个普通人。
于是，他索性将老板另外两只存货的狮子布偶，一并要来，并允诺自此收手。
当然，说是邀请他白嫖，萨麦尔还是给了钱的，基本能保证老板本价就是了。
“呶，莫德雷德，这个是你的。”
得偿所愿之后，萨麦尔满意地抱着数只布偶回归，先是递给了喜滋滋的莫崽一只狮子布偶，随即脸上挂着纯真的笑容，转向阿尔托莉雅。
“陛下，感谢您今天教我学会了骑马，还陪我玩，没什么可以送您的礼物，您也从里面挑一个吧，否则的话，我会不安心的。”
面对如此恳求，阿尔托莉雅欣然应允，当即从几个布偶中抱走了一只狮子布偶，紧紧搂在怀中，那软绵绵的触感，让这位狮子王的脸上，泛起一丝微不可见的愉悦和满足。
至于剩下的，萨麦尔也没浪费，准备回头当做给家里那些小祸害的礼物。
而最后一个狮子布偶，自然就是为摩根准备的。
毕竟，这三位都是一个癖好。
短暂的兴奋之后，由于刚经历过骑马和逛街两项高强度的运动，外加身边跟着两个顶级吃货，三人不约而同地被街角食物的香气吸引。
“这是什么，闻起来好香啊！”
“佛卡夏，我在里面加了迷迭香。”
面容颇有沧桑感的中年人摊主，望着凑上前来的顾客，畅快大笑，操着一口有些走调的凯尔特语回应。
随即，男人从摊位前站起，展露出虎背熊腰的体型，转身举起铲子，从烤炉中取出三块金黄酥脆的迷迭香馅饼，装袋递给了三人。
萨麦尔饶有兴趣地尝了一口，那酥软的口感，以及表面粘连着肉块的芝士，让他颇感熟悉。
等等，佛卡夏？这玩意貌似就是披萨的原型吧？
古蛇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随即又啃了一口，有些感叹自己居然吃到了披萨的老祖宗。
不得不说，摊主大叔的手艺和他沧桑壮硕的体型极具反差，尝起来的确不错。
旁边的阿尔托莉雅和莫德雷德已经不动声色地分别消灭四块和三块。
眼见三位顾客如此捧场，摊主大叔又推出了新鲜出炉的蒜蓉烤面包，同样别具一番风味。
不过，这些东西依旧挽救不了不列颠的饮食文化，因为它们来自于另一个国度。
萨麦尔一边品尝异域美食，一边有些好奇地和这位身上似乎有故事的中年摊主搭话。
“听您的口音，罗马人？”
“以前是，现在哪还有什么罗马？”
中年摊主摇了摇头，不胜唏嘘，眸中不由浮现出一抹隐晦感伤。
“怎么了？”
萨麦尔微微一愣，挠了挠头，有些不明所以。
“他是说的，应该是蛮族将领奥多亚克反叛欧瑞斯特皇帝，废除奥古斯都封号的事情，现在的七丘之城应该已经是蛮人的天下了。”
正在啃着佛卡夏馅饼的阿尔托莉雅，停下进食，转头看向这位中年摊主，淡淡开口间顺道解答了萨麦尔的疑惑。
公元5世纪，居然忘了……
古蛇敲了敲脑袋，有些唏嘘。
他恍然记起，这是一个相当混乱的时代，四方蛮族跟打了鸡血似的壮大疯长，连续展开入侵罗马帝国的疆域，以及属国，因此也是一个对于罗马帝国来说，不太友好的年份。
如此大背景之下，才有了不列颠的抗争史和狮子王以及圆桌骑士团的崛起。
时光荏苒，希腊的光荣，早已黯淡，罗马的伟大，也终将化为尘土。
又一个熟悉事物的逝去，一缕叹息从古蛇的唇齿间流露。
莫名泛起的思绪，让萨麦尔的食欲大跌，不由停下进餐，趴到摊子前，看向中年摊主虎口的老茧和侧脸已经不太明显的刀疤，随意搭话。
“大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应该在罗马军团中服过役吧？”
中年摊主微微一愣，下意识变得犀利的目光，冷然看向眼前的萨麦尔。
但那都没高过摊位的个头，以及小家伙脸上人畜无害的可爱笑容，让中年人不由哑然失笑，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自嘲回答。
“嗯，干过段时间，不过帝国为了节省开支，历年来专注招募更便宜的外族雇佣军，因此埋下了蛮族动乱的种子，之后又经历了几次纷争，正统的罗马军团，早就没几个了，我进去也是为了混口饭吃。
这不，那边蛮族闹得凶，听说不列颠比较安稳，没办法，就过来讨生活了。”
男人的回答，有着不甘，有着无奈，也有唏嘘和自嘲。
说吧，摊主再度陷入沉默，埋头继续和面烘焙，持续给仍在干饭的两位顾客送餐。
眼下，阿尔托莉雅和莫德雷德两个大胃王倒是丝毫不受影响，干掉了足足三四十张各式饼子，才意犹未尽地作罢，顺便还享受到了摊主附赠的无花果酱和橙汁。
“难得你们这么喜欢，我特意誊抄了一份做法和用料，要是想吃的话，回头可以在家试试。”
随着两位食量惊人的顾客吃饱喝足，摊主擦了擦手，将一份夹杂着拉丁文的简易食谱，递给了三人。
显然，对他来说，异国他乡，能碰上欣赏故土美食的人，也算是一种慰藉吧。
但正欲抽手之际，他的腕子却被摊主抓住。
“小朋友，你给多了。”
“大叔，收着吧，这是你应得的。”
没等摊主反应，那细弱的手腕，如蛇般灵巧从钳制中滑脱，摊前这人畜无害的孩子挥了挥手，笑眯眯转身离去，转身跟上先前两位女顾客的脚步。
“鹰扬之下……”
正当中年男人回过神来，跑出摊位，准备再度叫住男孩，耳畔回荡的低吟，威严十足，让他不禁愣在了原地，下意识脊背挺直，如同面见长官般，右拳捶胸应答。
“七丘永固！”
在卡美洛，几乎无人知晓，他不仅仅曾是罗马军团的一员，更是隶属于鹰扬旗下的帝国精锐。
他脱口而出的，正是鹰扬旗下的誓词。
恍惚间，摊主打开沉甸甸的钱袋，里面数枚古朴的金币，映入眼帘。
而上面头月桂、橄榄枝和蔷薇所织花冠的美神维纳斯浮雕，让摊主一阵错愕。
克劳狄乌斯家的徽章？
一眼看穿他的来历，通晓鹰扬旗下的誓词，手上的古币还有克劳狄乌斯氏的徽章，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
摊主望向街巷尽头，那已经消失无踪的身影，不禁思绪纷乱如麻，久久难以平静。
赶到安置战马的路旁，萨麦尔笑眯眯地做着临别的访问。
“陛下，怎么样，今天玩得开心吗？”
“开心？”
阿尔托莉雅闻言，下意识地抬手抚摸向脸颊，黛眉蹙起，面带困惑。
“不开心吗……”
萨麦尔看向月色下那如同大理石雕塑一般凝固的平静面容，不免有些无奈。
“和你无关，这是我的问题……”
面对那言语之中的失落，阿尔托莉雅没来由地泛起丝丝的不适，难得主动揽过责任，并开口解释。
“自从继位之后，我已经渐渐无法理解人类的喜怒哀乐，而钟情于食物，也只是因为唯有这些能带给我鲜有的感官刺激，让这副躯壳告诉我，自己还在正常【运作】……”
原来如此……
萨麦尔若有所思，抬头幽幽看向这位如同人偶般的王。
“是因为要维系不列颠？”
“嗯，奇迹需要代价……”
“哪怕代价是你？”
“为了重塑不列颠，构建这千年的理想王国，人民可以是代价，王自然也可以。”
阿尔托莉雅坦然回答，转头看向身后的片片灯火，以及那入眼可见的繁华。
“没有永续的帝国，没有不灭的王朝，为了一个注定的结局，付出如此昂贵的代价，值得吗……”
萨麦尔幽幽看向深邃的夜空，抿唇低语，似乎是在追问，也似乎是在自问。
“我的国度，不会步罗马的后尘，将在不列颠的土地上存续下去——永远地存续下去！”
阿尔托莉雅隐约听出了萨麦尔的言外之意，斩钉截铁地回答。
恍惚之间，强烈的倾诉欲，从萨麦尔的心中莫名涌现，压抑在心中已久的劝告，脱口而出。
“陛下，在坚定这个想法之前，你还是先仔细想想比较好。
花开花落，王朝兴替是自然的规律，任何违逆秩序，强行将地上不应有之物挽留的人，注定会迎来惨重的后果，我略通些预言，能隐约看到这份固执下的未来。
你将不再是你，直到最后你都将不再是人类！不只是这样，一旦坚持对抗天命，你会被所有的人类憎恨，和自己的子民对立，甚至可能迎接悲惨的死亡！”
“失去吗？的确，我已经不记得笑的感觉了……”
阿尔托莉雅隐隐察觉到男孩那发自内心的一份关切与认真，抬手抚摸自己那张木然的脸颊。
但随即，女神金绿色的眸子眺望向远处的灯火，唇角隐约勾勒出一丝弧度，语调沉静
“但你看，城里有许多人都在替我笑着，以前不列颠的土地上，是容不下这种欢乐的，所以我认为，这个选择，不会错……”
为了人们而活、
为了和人们一同过活、
为了给人们留下未来。
那就是被托付国家这件事。显示王之证这件事。
——也是活在王的责任中的这件事。
她为了她最重要的事物，
而选择和她梦中见到，最重要的事物诀别。
这就是身为王的宿命和选择。
萨麦尔眸中的希冀，渐渐熄灭，仰望夜空之际，一团幽暗的火焰在瞳孔深处翻涌燃烧。
那么，该轮到我亮出自己的答案了，阿尔托莉雅。
罗马的鹰旗，都已坠落，那么不列颠的凛冬，也该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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