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殿里,白发妇人端坐,身侧立着个生得姿容出众的青年郎君。
云乔和萧璟一道回来,明珠已在路上睡下,眼下窝在萧璟臂弯里睡得沉沉。
踏进殿门内,云乔才知,等着她的,是她的母亲和二哥。
她是以京城工部员外郎云长陵家的嫡长女身份入的东宫,便是有回门,去的也不能是她生母兄长如今的住处,而只能是云长陵府上。
故而,萧璟今日命人将她母亲和二哥请了来。
说来还是多亏了云乔那个肯为她潜入东宫行刺的二哥,否则那云家人在萧璟看来,不如都死干净了事。
即便是云乔的生母,萧璟见过她几次三番对云乔的狠心,心底也不是没有芥蒂。
云乔瞧见母亲,神色微怔,顿步僵立,没有言语。
萧璟抱着孩子扫了眼前头,低首在她耳边道:“怎么了?不想见?若是不想见,孤将人请回去就是。”
云乔缓了缓,才摇了摇头。
萧璟微蹙了下眉,确定她愿意见人,又道:“我带明珠去偏殿安置她。若是有事,记得唤我。”
话落,抬眸又淡扫了眼云乔母亲和兄长。
才抱着孩子先行离开。
内殿里只剩下云乔三人,宫人也都被萧璟带了出去。
云乔轻呼了口气,袖中掌心微攥,缓步近前,走到了母亲跟前。
“听闻您从前身子不适,如今可大好了?”
她没唤娘亲。
云夫人看着她步步走近,并未说话。
一旁的宋玄光见状,及时打圆场道:“是啊,已然大好了,前些日子是以为小妹你身死,阿娘悲痛之下,才会缠绵病榻。”
此言话落,云乔眼睫微颤。
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抬眼看向了母亲。
“是吗?可我记得,那日京城寒夜暴雨,您说,您没有我这样淫贱失贞的女儿,要我去死。”
她话说得轻飘,眼里却霎时蓄了泪光。
为什么总是这样,爱她,又厌她。
若是母亲从头到尾对她半点不好,或许她不会这样因她流泪煎熬。
偏生她的母亲,曾待她极好极好。
当初她被父亲暗中喂了那给瘦马用的催小女娘发育的脏药那日,母亲也是这般。
明明,母亲早就知道父亲给她喂那样的药。
可是那日她崩溃质问,母亲却抱着她,颤着手流泪。
那是云乔记忆里,第一次见到母亲的眼泪。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让她连恨,都恨得不能彻底。
云乔嗓音带着哽咽。
云夫人面色惨白,心里一阵阵的酸。
宋玄光并不知道母亲和小妹还有这桩事,在旁神色微变。
好半晌,云夫人静静看着眼前这个生得并不像自己,性子却和自己少时极为相似的女儿。
良久良久,才道:
“我今日来,原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云乔侧了侧身,藏去眼底泪光。
缓过劲儿来,才道:“何事?”
云夫人抿唇低眸,思绪被拉到少女年岁的从前。
启唇道:
“我少时淫奔逃婚,嫁人后又自甘下贱和旧日瞧不上我的情郎有了首尾,那人看不上我,我却在那夜怀了身孕,上吊没死成,生下了你和你二哥。
云培峰厌恶我淫奔失贞,偏又要我好好在云家相夫教子,你少时脾气极像我从前,我……我不像你一辈子像我这般,糊涂几十年,悔之晚矣。
你和你二哥不同,他是男子,再离经叛道,也不会为世人不容,即便离了云家也有出路。
可你不能,你不能离经叛道,你不能和我一样。
年少恣肆烂漫随性而为,代价便是半生痛到麻木,忍受一辈子熬不尽的苦难。
若你及早认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什么不好的。
云培峰执意要拿你高嫁来为云家谋利,我想高嫁总比低嫁去赌男人的良心来得好,沈砚皮相好,已是扬州城身世相貌出众的郎君,我……
那日,那日寒夜雨中,我实在是怕极了。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个世道上,女子贞洁何其重要。
我实在是怕极了你重蹈我的覆辙……”
若要宋宛娘自己选,她宁肯逃婚那时便冻死在西北乔昀门前,宁肯酒后和乔昀的那一夜就上吊去死,
也不要这样活一辈子,
让云培峰一辈子辱她失贞不洁,辱她淫奔下贱,
给她无穷无尽的苦难。
让她连想起少女年岁的孤勇天真都不敢。
宋宛娘话落,云乔目光怔愣。
那是她,从来都不知道的,母亲的往事。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云乔略阖了下眼帘。
脑海里闪过这些年的种种怪异之处,那些疼爱,和裹在疼爱中的,厌恶。
终于道:“想来,您应当是憎恶我和二哥的罢。”
宋宛娘话音微滞,喉咙似灌了铅般说不出话。
是了,她自然是厌恶这一双儿女的。
或者说,她厌恶她所有的孩子。
云培峰的儿子,是她被婚内强暴所生。
那时的每一次床笫之欢,对她都只有疼痛,怀上时她甚至松了口气,想着终于不用再受折磨。
至于乔昀的这一双儿女。
带给她更多的,却是屈辱。
他们的存在,是她愚蠢的证据,在那些年里,是无数个抽向她的耳光,也是世俗礼教打在她身上的戒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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